種了芭蕉,別怨芭蕉-生活錦囊
說的是從前的一個(gè)詩人吧,按說自家院子里有了芭蕉,該是多么詩意的一個(gè)存在,可是偏不,他終于埋怨起風(fēng)吹芭蕉的“沙沙”,雨打芭蕉的“啪嗒啪嗒”,說這些聲響吵得他不能靜心入夢,于是提筆寫道: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你看,詩人畢竟是詩人啊,連心中埋怨也寫得這樣美,可惜浪漫歸浪漫,要談懂生活會(huì)生活,這個(gè)詩人還差那么一段距離,起碼我懷疑:連雨打芭蕉聲都不能讓他靜心入夢,他的心也未免太騷動(dòng)太脆弱了吧?也許他要的只是虛擬中的芭蕉,他心里面真實(shí)的煙火氣還是不夠啊。
還是這個(gè)詩人的妻子更會(huì)生活,更了解人的心(包括詩人的心和凡人的心),她是這樣回答詩人丈夫的: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這種回答我覺得比詩人最初的詢問更美,更深得人心,因?yàn)榘罾锾ぬ?shí)實(shí)的智慧,不空虛,不高蹈,不受“仙風(fēng)”的魅惑,看身邊的世界出奇地準(zhǔn)確,身處人間煙火中反而練出了一雙慧眼;在她的詩人丈夫看來,這無遮無飾不矯情的應(yīng)答該是“泥沙俱下”式的,但這樣的干脆爽辣,更令人拍案叫絕,更顯得意味深長,竟比詩人走得更深更遠(yuǎn),僅僅從作詩的角度來看,也是妙手偶得的佳句,比詩人丈夫的詩句還要具備詩的真諦。
院中的這株芭蕉,也許正是詩人自己種的,當(dāng)“心緒太無聊”的時(shí)候,竟抱怨是別人多事種的(他恰是沒事找事呢),其心可就不純真了,甚至有些丑陋。當(dāng)他連過去和當(dāng)下都弄混的時(shí)候,既不能靜心入夢,也無法驅(qū)逐自己一顆心中的太過無聊,他怎么能擁有“神性”,將“未來”吟唱給我們聽呢?
這些話說得還是有些遠(yuǎn)了,但愿當(dāng)初有人在詩人院中種植芭蕉,他是沒有瞧見的,芭蕉也是在他熟視無睹的情況下長大長高的——這樣的埋怨芭蕉,我看是連風(fēng)和雨都埋怨了,但人家是詩人,我就更管不了了。種了芭蕉別怨芭蕉,哪怕真的熟視無睹了,就讓它在自己院子中隨風(fēng)“沙沙”吧,這株根植泥土、活著生長著的植物,我覺得比作詩本身還要寶貴,還要美;“心緒太無聊”根本不是芭蕉的錯(cuò)啊,是自己的心不像芭蕉那樣安穩(wěn)、沉靜和蔥蘢罷了。
看詩人顧城寫的一篇散章,他引用了法布爾的一種說辭,讓我更加深情地領(lǐng)悟到:有時(shí)候,即使我真的種了日后不太喜歡的芭蕉,也不能埋怨芭蕉。法布爾說,夏天的蟬在樹上唱歌,它的聲音聒噪不好聽,但是我們?nèi)藨?yīng)該原諒它,因?yàn)樗呛懿蝗菀撞排赖綐渖铣璧模诘氐紫略馐芰撕芏嗪诎岛推D辛,才譜寫出一支歌曲,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在樹枝上歌唱。看到這里,我感謝顧城,更感謝法布爾,感動(dòng)得直想流淚,而不是匆匆忙忙地去辯解什么。我們可以為生活,為自己的“心緒太無聊”辯解,但法布爾的話早已超越了這一切,又回過頭來寬容了一切。實(shí)際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去埋怨任何一株芭蕉,任何一只夏蟬。芭蕉干君何事?夏蟬干君何事?倒是我們偏偏多事,最后跑過來埋怨一株芭蕉,一只夏蟬,雨打芭蕉乃天籟,夏蟬高歌并未丑,是我們不靜不美了,才對既靜且美的芭蕉夏蟬埋怨起來,而芭蕉夏蟬對我們絕無抱怨,它們對這一切毫不在意,一笑了之,甚至面對我們的傷害也不加討伐,一邊疼痛而一邊遺忘。
說到底,還是埋怨芭蕉的人最無趣,最脆弱,最可憐。
看到一個(gè)人對自己曾經(jīng)最心愛的人大喊大叫,大吵大鬧,愛讓他們由遠(yuǎn)而近,恨又讓他們近在咫尺而遠(yuǎn)在天涯,我只能嘆息:這又是一個(gè)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