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面-成長
那天晚上,散了很久的步,回到家倒頭就睡,連手機都忘了關。正睡得不知所以,突然被手機鈴聲吵個半醒,我沒睜眼睛。任它響。第二遍鈴響的時候,我被迫徹底清醒,拿起電話。來電顯示是同學Z的手機號碼。看看表,已是凌晨兩點。怎么這時候給我打電話?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我連忙接通,還好,耳邊傳來他正常的聲音。
“喂,你睡了嗎?”
“已經醒了。”我說,“什么事?”“是不是有些打擾你?”“沒關系,反正已經被打擾了。”我開玩笑,“有事就說吧。”
“我沒什么事。”他說,“就是睡不著,所以想和你文案話。”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噢。”我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不過立馬就開始憤怒。睡不著就找我?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是陪聊的嗎?我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再想想,也就算了,畢竟是死纏爛打過三年的同學。雖然彼此一直都有默契,屬于他是我的青衫之交我是他的紅顏知己的那種,卻也不是經常找我。而且,或許他還有什么苦衷沒有說出來,另外,我畢竟也已經醒了。在我舒緩憤怒的空當里,他似乎也在猶豫。終于,他又開口了:“你丈夫不在家?”“不在。”我說。心想幸虧我丈夫不在家,不然這電話來得還挺不好解釋呢。“那我就放心了。”這個笨家伙老老實實地說,“我說的放心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怕打擾他,也怕他誤會。”他的言語在停頓中跳躍,“我知道自己不該打這個電話,這么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太不禮貌……”
半夜打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唐突行為的本身道歉?他的啰嗦,讓我差點兒笑出來。我想起來那個經典的段子。一位護士叫醒了正在酣睡的病人,原因是病人該吃安眠藥了。
“可我只是想和你文案話……”他接著說。“沒關系。”我說,“真的沒關系。”我們都沉默下來。我突然感覺非常難過。我真的已經不怪罪他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能安慰他,怎樣做才能讓他相信我對他的打擾真的已經毫不介意。是的,不過是文案話。此時此刻,我愿意相信他的目的就是這般泉水一樣的單純。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輕易就能獲得同樣單純的理解和接受。難道為了飲下這口單純,我們僅僅掬水入唇還不夠,還必得披荊斬棘搬石頭去尋找那個十萬八千里的泉眼?還必得在說話這個詞周圍加上一些前綴或者后綴,搞出一堆復雜可笑的定語或補語?難道這樣才能給語言環境創造出習慣的安全感?—難道我們必得如此?
我突然想起央視“藝術人生”的一次訪談中,主持人朱軍問彼時還單身的演員王志文:“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女孩?”王志文想了想,說:“就想找個能隨時隨地聊天的。”
“這還不容易?”朱軍笑。
“不容易。”王志文說,“比如你半夜里想到什么了,你叫她,她就會說:幾點了?多困啊,明天再說吧。你立刻就沒有興趣了。有些話,有些時候,對有些人,你想一想,就不想說了。找到一個你想跟她說,能跟她說的人,不容易。”
是的,這很難。或許你人緣不錯,和你認識的人很多,和你關系不錯的人也很多,但即使是你朝夕相處的家人,甚或是骨肉交融的愛人,你也未見得想什么時候說話就和他說話,什么時候想和他說話都不必擔心失禮,不必自責,不必畏懼被冷淡和被斥責。茫茫人海,紫陌紅塵,熟悉的容顏千千萬萬,通訊錄上的名字萬萬千千,有幾個人能讓你有這樣的安然和把握,去隨時隨地暢所欲言?
終于,我和Z開始聊天。聊的多是同窗時候的事。他講我的課間操姿勢如何不標準,我講他如何和同學拉起椅子打架,還聊到某位男同學一次吃16個饅頭,某位女同學在愚人節那天同時給兩個男生寫情書……他居然還記得我和一位語文老師的過節:那位語文老師講課很無趣,我不愛聽他的課,一次,故意設圈套問他每位老師講課是不是都有自己屬意的特點,他說當然如此,我問他你的風格是什么,他自謙說自己沒有風格,我連忙做恍然大悟狀,道:原來沒有特點就是你最大的特點啊,怪不得我這么不喜歡聽你的課呢。
寂靜的深夜中,我們哈哈大笑。Z感嘆道:“那時候我就驚奇,怎么會有這么直率的人,心透明得像玻璃一樣。”
這是他能夠在深夜把電話打給我的原因嗎?他也說起了自己現在的一些事。身在仕途,看起來是一條大道往前奔,但他的感覺常常卻是迷茫的。他說他幾乎每個深夜都不能自然入睡,心里空落落的,時不時地會涌起隱隱的痛楚。他和我一樣,都做過幾年教師,后來陰差陽錯地入了官道。“我常常想,其實自己只是適合當老師的。”他說。那次聊天,聊了一個半小時。他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他說他怕我累,我說沒關系。于是又聊了幾分鐘,他的聲音開始倦怠,我才驀然明白:他累了。其實我也累了。他問我累不累是想以關懷我的名義結束這次聊天,而我說不累則是為了讓他的孤獨釋放干凈。總之,因為客氣。我們都沒有說出完全的真話。想找個什么時候都可以說話的人,是難的。想找個什么時候都說真話的人,更難。
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見人就問好,分手道再見。我們喝湯不出聲,嚼食不露齒。我們長裙折扇形容淑女,西裝領帶裝扮紳士,下出租車等待門童護頂,進別人家首先乖乖換鞋—我們用常規行為來展示文明,用瑣碎細節來約定教養,用這一切來衡定所謂的素質,水準,乃至生活質量。在這種指數越來越高的生活質量中,再親密的人也有了顧忌,再相知的人也有了猜度。而這些顧忌和猜度漂浮在社會生活的表面,恰恰就是人人稱許的禮儀和規矩。我突然有些感謝Z。想想,在重重的鎧甲之下,他能夠撥響這個深夜來電,該經過多少次的猶豫才會付出這份勇氣啊。他肯定想了又想:她丈夫是不是在家?在家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丈夫不在家的話她會不會自作多情?她誤會了又該怎么辦?電話結束之后,他多半還會拷問自己:我怎么可以這么發瘋?我是不是神經有什么毛病?要不然怎么不僅睡不著還往她家里深更半夜地打電話?—更加混沌,更加繁贅。而他的初衷,不過是想和我文案話。他不過是想在無邊的黑夜里,找個無關利害的人,文案話。
我們的心,我們最真實的那顆心,都到哪里去了呢?我相信你有,他有,我當然也有。但是身體和身體能碰見,眼睛和眼睛能碰見,唯有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面。我們已經越來越不會真實,越來越找不到真實的渠道。即使偶爾有汩汩的清泉從深山流出—如這個夜晚Z的縱情來電,也很難抵達我們的手掌。因為在它經過的地方,龜裂的縫隙已經幾乎把它盡數截流。
后來,Z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以他官場多年積留的秉性,我想,他很可能會把這個深夜的電話視為自己的一次失態,一個把柄。或許,他還會為這個電話多次后悔和自責。但我非常想讓他知道的是:我很懷念那次不速之電,我覺得那個夜晚我們之間的聊天,是和他認識這么多年來—最純凈和最美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