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的甲殼-人生
在很多人眼里,忍耐是一種崇高的德行。有句俗語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可見忍耐是有目的性的。
在一個大家庭中,親人間的謙讓容忍是最為顯見的。唐代宰相張公藝以九代同居為世所艷羨。一日,唐高宗因事登泰山,臨幸其居,問其所以能維持和睦之理,公藝索一紙一筆,書“忍”字百余為對,天子為之流涕,賜縑帛而去。
于是便有了“百忍成金”這樣的成語。人不是獨立的個體,只要生活在社會關系中,就會明了忍耐為什么是一種崇高的德行。
人的忍耐力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取決于一個人后天處于什么樣的社會環境。一位英國母親臨終時對兒子說:“仰昂你的頭顱,爽爽直直回答人家的問話。”但就我國而言,兒女出門,長輩總是千叮萬囑地告誡:“少管閑事,切莫往人多的地方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叮囑?因為在這些長輩看來,只有模棱兩可、冷淡消極的態度最為穩妥安全。兩種囑托,兩樣人生,不言而明。
林語堂說:“一個人過于冒險獨進,其險惡征兆常似可以預知的。”于是,相當一部分人在忍耐后的冷淡中變得圓熟,變得看似聰明乖巧,有很強的適應性了。
忍耐后的冷淡成為個人“適生”的甲殼,魏晉時期的人文狀況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那個時期,智識階層對國事漠不關心,意氣消沉,文人學士間流行一種風氣,縱酒狂醉,抱膝清談,迷信道家神仙之說,追求不死之藥。有學者遁入山林,自筑泥屋,不設門戶,飲食辟一窗口而授入,如此以迄于死?;騽t佯作樵夫,有事則長嘯以招其親友。
竹林七賢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個群體,詩人之一劉伶,能飲酒累月而不醉,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曰:“死便埋我。”當時人民不以為忤,且稱之為智達。那時所有文人,流風所披,或則極端粗野,或則極端荒淫,或則極端超俗。另一詩人阮咸,嘗與婢女私通,一日方至友人處宴飲,賓客滿座,其妻即于此時伺隙遣此婢女去,咸聞之,索騎追蹤,載與俱歸,不避賓客,可謂放誕。而當時受社會歡迎的大抵就是這樣的人。大眾以他們為偶像,猶如小王八以大王八之厚甲殼為崇拜對象。
一個人,經歷了許多人生況味,最有可能變得實際、冷淡。一如寒山曾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這正如“三十六計,走為上”“乖人不吃眼前虧”“退一步著想”“負一子而勝全局”的態度。這種態度,說明執著追求的精神消磨殆盡,剩下的,自然是所謂的圓熟。用林語堂的話說,是“老猾俏皮”。正是這種圓熟,阻遏了思想和行動的活躍性。
這忍耐后的冷淡,冷淡后的圓熟,這王八的甲殼,時深日久,讓人失去的,是思維的敏銳性與行動的推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