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如果真是八股，拿滿分反倒方便了。

文｜張蔓生

最近，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以難讀字詞、冷僻名言和堪比翻譯腔老學究的文本質感刷了屏。

大部分發聲的人士不約而同地從文字下手，對這篇文章進行了各種分析，最后，得出「閱卷組長給滿分是沒水平」這個結論，皆大歡喜。

不過，這些討論或多或少地遺忘了高考作文本身。

高考作文，這個一年一度的全民關注焦點，究竟是怎么批的，又是以什么標準給分的？為什么奇文容易拿高分，而絕大部分文章的分數都拉不開檔次？

你的高中語文老師也不一定能說對其中的門道。

※ ※ ※

翻開市面上任意一本《高考滿分作文集》，你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

來自各省的滿分作文不但數量參差不齊，而且路數也大不相同 —— 有的奇偉瑰麗，有的佶屈聱牙；有的像是法國哲學家那種難以看懂的著作，有的像余秋雨老師寫的，有的像于丹老師寫的，有的更像歷史同人小說。

為什么不同省、不同人寫出的高考滿分作文，差異會如此巨大？

要理解這點，需要知道高考作文是怎么批閱的，滿分作文又是怎樣評的。

現在，高考批閱普遍使用「雙評制」，作文也不例外。答題紙在上交之后，先由計算機拍照，按題拆分成塊，然后系統自動隨機發給不同的閱卷老師。

高考閱卷不但會有閱卷組長、學科組長，每道題也會有「題組長」，然后再會分成小組，每個老師評哪道題有著嚴格的分工。

打開鳳凰新聞，查看更多高清圖片

· 寧夏 2023 年高考試題閱卷現場。閱卷老師的電腦上只會彈出答題紙上被切分好的某一道題

每道題首先會被發給兩個閱卷老師，在互不知道的情況下獨立打分。如果兩人打的分比較接近，那么實際分數多是這兩個分數的平均（各省操作略有不同）；假如兩人的打分相差超過一個閾值，那這篇作文就會被送到第三位老師（復評者）那里仲裁。

如果復評老師還拿不定主意，這道題會被送到題組長，乃至閱卷組長那里，最終確定分數。

高考閱卷是集體批閱，一道題往往涉及成十上百人。同時，高考作文同時兼容多種文體，議論文、記敘文、抒情散文理論上都可以。它不像申論有固定的邏輯格式，也不像大多數出國考試的作文，會在考綱里給出分檔范文。

這就有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怎樣保證所有閱卷老師的給分標準是一致的？為此，高考設計了一個關鍵過程：試評。

這個試評過程有點像機器學習，同樣是要先輸入一個「訓練數據集」，讓打分者自我訓練，直到讓輸出的分數逐漸接近標準的程度，只不過訓練的不是機器，而是老師們。

閱卷正式開始前，先要從省內不同地區抽樣出足夠多的答卷，一般是幾百至幾千份，實施一輪試打分。試評分的統計分布出來后，再根據具體情況，對整體給分作調整，并以此為標準，對所有閱卷老師作訓練和測試，保證大家寬嚴程度基本一致。

試評對英語這樣選擇題多的科目影響不太大，但對于文科，尤其是高考作文，可以直接決定正式閱卷時的成績分布。

這也就是為什么平時的作文小測和月考、期末考試的作文給分標準，同實際高考往往相差極大：因為試評的總體性調節作用只在高考這一次生效。

· 2023 年廣東省國家教育考試指揮中心現場，各地考生人數、考試狀況等等都有電子化實時統計

在很多省份，每個閱卷老師都能看見自己的批閱量和既往打分的分布情況，偏高偏低一目了然。并且，測試卷和自己之前批過的作文也時不時會重復出現。如果某個老師整體打分的分布與總體相差太大，或者送去復評，或者兩次批閱同一篇作文給的分差太大，都會影響績效，乃至直接「出局」。

在這種激勵制度下，大部分閱卷者給大部分作文打出的分數是相當接近的，而所謂滿分和零分作文（包括無效卷），基本上都要閱卷組復評。

特別不典型的高考作文 —— 早年的文言文、甲骨文、長詩體作文，以及這篇晦澀的文章 —— 更容易獲得這個待遇，要么成為「零分」（極低分），要么成為滿分（極高分）。

※ ※ ※

許多評論者將中高考作文比作「八股」，但實際上，高考作文若真像古代科舉的八股文倒好。之所以每年都會冒出幾個奇葩滿分作文，正是因為高考作文和八股文的基本思路恰好是反著來的。

在當今中國，與八股文最相似的是公務員考試的申論，然后是各種出國考試 —— GRE，GMAT 等等 —— 的作文。它們的共同特征是：題目本身確定，出題范圍確定，文章體裁和結構固定，主要考察分析、解決問題的邏輯能力，語言講求準確流暢，辭藻過于華麗乃至于佶屈聱牙反倒是扣分項。

這類的作文考試的優點在于，批閱和給分非常容易標準化，而且可以橫向比較：分析的視角、分析的深度、邏輯完備性、文本說服力等各項指標孰優孰劣，相對清晰。

· 明代狀元王鏊的著名應試八股文《百姓足，君孰與不足》，題目出自《論語》，用寥寥四百字，論述了「藏富于民」和「用財政杠桿替代稅收」兩個在當時相當先進的宏觀經濟觀點

高考作文則剛好與八股文相反。

它的題目和出題范圍高度不確定，從史料、新聞、名人名言，到「一些表達觀點的話」，都可以成為題目；沒有固定體例，大多數省份都包容多種文體；主要考查的不是分析、解決問題的邏輯能力，而是語言、修辭、案例的新穎性、文本的質感與美感（這種美感與真正的文學反而又是脫節的）。

這種不確定性很大程度上弱化了高考語文的訓練意義，讓其無論與文學寫作、媒體寫作還是任何應用文體都離得很遠，而且導致給分拉不開檔次。大量文章的分數接近，難以反映學生的真正寫作水平。

高考作文確實有「套路」，比如多引名人名言、大段成語四字詞排比、遞進式展開等等等，這是它與八股文相似的地方。但「套路」追求的目標其實只是讓文章看起來象樣，至多保證一個中偏上的 40 多分，基本上沒有送給閱卷組討論，獲得滿分或接近滿分的機會。

新課標高考作文的評分結構大概是這樣的：它分為兩部分，基礎等級（40 分）和發展等級（20 分）；錯別字和沒寫完等另有扣分項。

在基礎等級中，內容和表達各占 20 分。這兩個二十分又各分為四等，對基本的符合題意、內容充實、結構嚴謹、語言流暢等等做了層級劃分。

即使這些要求你都滿足，60 分的作文你還是只能得 40 分。另外 20 分來自發展等級分數，它的基本要求只有八個字：深刻、豐富、文采、創意。

至于什么叫內容充實、結構嚴謹、語言流暢，可以往哪些方面去深刻、豐富、文采、創意，都沒有明確的定義。

這兩個等級不是沒關聯的。簡單來說，發展等級不能跨越基礎等級的分數，比如某文內容和表達都是三級，發展等級是一級，這樣不行。

不過，一旦遇到不同尋常的作文，這兩個等級往往會互相沖突。

· 2001 年，真正的考場滿分作文《赤兔之死》以文言小說的體裁橫空出世，卻被指出面世版本被閱卷組修改過，將許多表現「忠義」之處改成了更切題的「誠信」。至今，仍有人認為它實際上是跑題作文

怎樣給一篇佶屈聱牙、連老師都只能勉強看懂的作文評分？它算跑題嗎？算「結構完整、語言通順」嗎？是算豐富深刻，還是算感情虛假？

這時，前面提到的「隱藏的作文評分標準」就生效了。

由于這種文章超出了試評范圍之外，因此它會被提交給題組、閱卷組進行討論。這種討論具體是如何進行的，我們不得而知，但一個省份的高考作文總體統計分布仍要大致滿足某種數學規律。

如果滿分作文出現的概率是萬分之一，而萬分之 9999 的高中生都寫不出這樣的作文，那它就有可能獲得意外的嘉許。

※ ※ ※

高考作文中，低分和高分大都需要復評甚至閱卷組討論，而討論出的結果帶有很大的偶然性。

但凡批閱過高考作文的老師都會有相似的感慨：中國絕大多數學生寫的作文太雷同了，在模棱兩可的題目作用下更顯得相似。考生能想到的文本結構、名言、案例永遠是那少數幾種。

如果不和那 99%的平庸作文長得太像，一篇文章就可能突破 50 分，當然也有可能被認定為跑題或出格，低于 30 分。至于具體落在哪個范圍內，文本的微妙處理和老師們的一念之差就非常重要。

· 2009 年湖北省高考滿分作文《站在黃花崗陵園的門口》用長詩的體裁寫就。考題是「站在____門口」的半填充式命題，并沒有明文禁止使用詩歌體裁。如此寬松的題目要求下，作文整體成績飄高，并出現了 430 篇滿分作文，是去年的 8 倍

但如今，想通過看到靠譜的真滿分作文來揣摩給分的偏好，已經越來越難了。

除了少數經過閱卷組直接發布和新聞報道確認的真·滿分外，大部分市面上看到的「滿分作文」和「零分作文」都是假的。

在高考作文中拿零分很難。除非一個字也不寫、作弊或者極端反動，否則寫了標題就至少給 1 分到 2 分。

那些所謂的高考零分作文，大多要么是成年人玩票，要么是少數叛逆考生的自我宣傳。在書號還多的年代，這些東西隨隨便便就能出成書，忽悠了一代年輕人。

· 作家、語文老師陳巨飛在 2023 年戲作的「零分作文」《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能這樣？》被很多網友當了真，引起軒然大波，一度訛傳成他被北大破格錄取

· 著名的「零分作文」考生徐孟南 9 年后重新參加高考。這種帶有反叛色彩的「零分作文」大多由考生自己披露到網上，徐孟南當時也曾經嘗試找記者將自己的「零分計劃」報道出來，遭到媒體冷遇

滿分作文也是同理。

高考作文理論上講不會公開，紀律要求不允許拍照（當然不遵守紀律的現象也有），呈現給閱卷者的那張圖片也不可能復制粘貼，大部分真的滿分作文都是閱卷組為了交流而進行人工整理，經過審定，送入國家考試中心資料庫。

· 某些網站和論壇上說的「高考作文手機拍照」越來越難了。圖為 2023 年浙江閱卷現場

· 有些省份明確表示不會公開滿分作文，福建、山東、海南都曾有相關新聞報道

因此，市面上流傳那些的「滿分作文」書籍和材料中包含大量假貨，是考題出來之后，某些無良編輯找老師、找學生槍手寫出來冒充騙錢的。

想要看到真正的滿分作文，最可靠的渠道是各地的日報晚報和教育新聞門戶。許多地方媒體會直接找到閱卷組獲取優秀作文，并附上閱卷組或教研員的點評。此外，教學指南、考綱、一些學校內部的「白皮書」也相對靠譜。

但話說回來，滿分作文對絕大多數考生來說，可謂完全沒有意義。道理很簡單，不值得。

滿分作文并不能提供任何可以操作的標準化目標。追求滿分，就意味著要賭一把，把自己的文章寫得更容易送閱卷組去討論。運氣好，文章符合本屆閱卷者胃口，皆大歡喜；運氣不好，就可能陰溝翻船，得到與水平不相稱的分數，偷雞不成蝕把米。

是在 55 分和 30 分之間賭命，還是做個平凡的考生，按套路讓 40 多分到手，多數考生心里都門清。

滿分作文剩下的意義，也就只有在輿論場上造熱點了。

[1]http://edu.china.com.cn/gaokao/2023-06/27/content_25744958.htm

[2]/tswb/page/2/2023-06/15/A10/20230615A10_pdf.pdf

[4]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9/06/id/363077.shtml

[5]尹繼東. 高考作文評分標準的變化對作文教學的影響[J]. 語文教學通訊, 2006(2):54-55.

[6]紀榮海, 李軍. 關于高考作文評分標準的反思與構想[J]. 福建基礎教育研究, 2011, 000(008):115-117.

[7]劉明楊. 高考作文自動評分關鍵技術研究[D].

[8]章煉. 高考作文評分誤差動態監控的理論模型[J]. 數理統計與管理, 1994(04):23-26.

[9]張開. 高考作文評分"基礎等級"重要指標分類及解讀[J]. 中學語文教學, 2023(1).

[10]武子鈺. 高考語文作文評分趨中現象研究[D]. 2023.

[11]鐘弦. 基于評分標準的高考作文備考策略研究[J]. 新作文(語文教學研究), 2023(3).

[12]高朝俊. 專家組是如何指導、調控評分的?——高考作文閱卷答問之八[J]. 全國優秀作文選(高中), 2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