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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散文(精選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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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散文(精選7篇)

龍應臺散文(精選7篇)

龍應臺,1952年2月13日生于高雄大寮鄉(xiāng)眷村,當代女作家。以下是小編整理的龍應臺散文,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龍應臺散文1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發(fā)。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yè)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yè),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xiàn)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臺散文2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jié)禮物吧?

2009年09月24日1502

收到安德烈的電郵,有點意外。這家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錢,是不會給他母親發(fā)電郵的。不知怎么回事,有這么一大批十幾二十歲左右的人,在他們廣闊的、全球覆蓋的###絡里——這包括電郵、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機簡訊等等,“母親”是被他們歸入spam(垃圾)或“資源回收筒”那個類別里去的。簡直毫無道理,但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高科技使你能夠“看見”他,譬如三更半夜時,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聲,你知道他上網(wǎng)了。也就是說,天涯海角,像一個雷達屏幕,他現(xiàn)身在一個定點上。或者說,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現(xiàn)一粒漁火,分明無比。雖然也可能是萬里之遙,但是那個定點讓你放心——親愛的孩子,他在那里。

可是高科技也給了他一個逃生門——手指按幾個鍵,他可以把你“隔離”掉,讓那個“叮”一聲,再也不出現(xiàn),那個小小的點,從你的“愛心”雷達網(wǎng)上徹底消失。

朋友說,送你一個計算機相機,你就可以在計算機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一個兒子愿意在自己計算機上裝一個“監(jiān)視器”,讓母親可以千里追蹤啊?這種東西是給情人,不是給母子的。

我問安德烈,你為什么都不跟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為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耶。你小時候我花多少時間跟你混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為什么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為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才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復又重復。

我說怎么可能,你亂講!我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wǎng)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wǎng)”,已經(jīng)有四千個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一起在廚房里混時間,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吃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你不愛吃魚?”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吃魚。”

她說“可是吃魚很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長壽的人吃魚比吃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也不是在說,你應該每天吃魚魚魚,因為魚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去煩惱這問題,因為我反正不吃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為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里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為我不吃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里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魚。”

她說“真的不吃魚?”

我說“真的不吃。”

她說“連鮪魚也不吃?”

我說“對,鮪魚也不吃。”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么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吃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嘗了一點點。之后,她說,“怎么樣,好吃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吃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xiàn)在不多吃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guī)湍隳靡患俊?/p>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么堅持,等著瞧吧,待會兒會凍死。”

我們就出發(fā)了。到了餐廳,發(fā)現(xiàn)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jié)禮物吧?

  龍應臺散文3

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放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jié)帶媽媽回鄉(xiāng)。火車站大廳里,人潮涌動。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里,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著眉頭說:“這,是什么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說:“我不認得這里,我要回家。”

身為醫(y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yī)師一樣,背著兩只手走在后面,就差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上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說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慣性地帶著權威。三十年的職業(yè)訓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著磨石地面,半妥協(xié)、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后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xiāng)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著碎步戚戚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的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向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大跨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戚戚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里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后頭,粉紅色的`云霞霎時噴涌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里,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里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么地方?”我指著墻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墻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著我,眼里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墻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里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發(fā)。

火車開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鍵,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后方,列車的門緊緊關著,看不見門后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蕩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射進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后,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只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撥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里蓄滿了淚光,聲音凄惻。

我把她抱進懷里,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政編碼、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段時光的籠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里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后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龍應臺散文4

2007年最末一個晚上,十八歲的華飛去和朋友狂歡。我坐在旅店的窗邊,泰國北部冬季的天空潔凈,尤其當城市的燈火因貧窮而黯淡,星星就大膽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出現(xiàn)。但是星星雖亮,卻極度沉沒,下面的街頭人生鼎沸,樂鼓翻騰。剛從街上的人流里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動的是情緒激越的觀光客,但是暗巷里的騎樓下,疲憊的女人正開始收攤,她們赤腳的幼兒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著,早睡著了。

然后煙花沖向天空轟然炸開,瞬間的璀璨,極致的炫美,人們歡呼雀躍。這是跨年之夜。可是,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誕辰,不是神話中某一個偉大的時刻,不是民族史上某一個壯烈的場面,那么,人們慶祝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想看,你用什么東西量時間?

一個沙漏里的細沙流完是一段時間;一炷馨香裊裊燒完是一段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jīng)鍪且欢螘r間;鐘表的指針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眼睛看得見的“壞”去量時間。一棟每天路過的熟悉的房子,從圍墻到班駁剝落的門拄的腐蝕傾倒,然后看著它的房頂裂縫一寸寸擴大直至垮陷,有一天野樹爬藤從屋中昂然竄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非常細微的“動”去量時間。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漲落,日影的長短,不都是時間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濱,我看每天金星出現(xiàn)在海平線的點,冬天和夏天不同;在臺北的陽明山上,我看夕陽下沉時碰到觀音山脊的那一剎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過別的量法?孩子小時,我在他們臥房的門沿掛上一個1.5米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讓他們站在門沿背對著尺,把他們的高度用小刀刻下。于是刻度一節(jié)一節(jié)升高,時間也一節(jié)一節(jié)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倆加五個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人拍一張大頭照,三十年不曾間斷。三十年中,紅顏夫妻變成老夫老妻,可愛純真的嬰兒變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還有那瘋狂的藝術家,突然決定寫數(shù)字。醒來一睜眼就寫,吃飯,坐車,走路,如廁,洗頭時不斷地寫;搭飛機出國時,在飛機的座位上寫;到醫(yī)院看病打針時,在病床上寫;到教堂做禮拜時,在教堂的長板凳上寫。每分每刻每時寫,每天每月每年寫,數(shù)字越寫越大,字符串越來越長,藝術家這個人,是的,越來越老。

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杜甫不是還記錄時間嗎?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記錄時間嗎?倫勃朗一年一年畫自畫像,從年少輕狂畫到滿目蒼涼—他不是在記錄時間嗎?

農業(yè)社會的人在認真地過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難道不也是在一個看不見的門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時間的印記?

所以跨年的狂歡,聚焦,倒數(shù),恐怕也是一種時間的集體儀式吧?都市里的人,燈火太亮,已經(jīng)不再習慣看星星的移動和潮汐的漲落,他們只能抓住一個日期,在那一個晚上,用美酒,音樂和煙花,借著人群的吆喝彼此壯膽,在那看不見的門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4時,整個清邁小城在寧靜的沉睡中,2008年悄悄開始。我們行裝齊整,離開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國邊界出發(fā)。五個小時的蜿蜒山道,兩天的慢船河路,寒冷的空氣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時間用什么衡量?

  龍應臺散文5

當場被讀者問倒的情況不多,但是不久前,一個問題使我在一千多人面前,突然支吾,不知所云。

他問的是,“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這不是小學二年級的題目嗎?和“我的志愿”、“我的母親”、“我的暑假”同一年級,怎么會拿到這里來問一個自認為對“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早有體會的人?

問者的態(tài)度誠誠懇懇的,我也只能語焉不祥蒙混過去。這么難的題啊。

作為被人呵護的兒女時,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趕車時,有人催你喝熱騰騰的豆?jié){。天若下雨,他堅持你要帶傘。燙的便當塞在書包里,書包拎在肩上,貼身還熱。周末上街時,一家四五口人可以擠在一輛機車上招搖過市。放學回來時,距離門外幾尺就聽見鍋鏟輕快的聲音,飯菜香一陣一陣。晚了,一頂在蚊帳,四張榻榻米,燈一黑,就是黑甜時間,兄弟姊妹的笑鬧踢打和被褥的松軟裹在帳內,帳外不時有大人的咳嗽聲,走動聲,竊竊私語聲。朦朧的時候,窗外絲緞般的梔子花香,就幽幽飄進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帳里帳外都是一個溫暖的世界,那是家。

可是這個家,會怎么樣呢?

人,一個一個走掉,通常走的很遠、很久。在很長的歲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頭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踏數(shù)日,然后又歸于沉寂。留在里面沒走的人,體態(tài)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愈來愈靜,聽得見墻上時鐘滴答的聲音。梔子花還開著,只是在黃昏的陽光里看它,怎么看都覺得凄清。然后其中一個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個,從暗暗的窗簾里,往窗外看,仿佛看見,有一天,來了一輛車,是來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鎖了門,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輪椅中,被推出去,也可能是一張白布蓋著,被抬出去。

和人做終身伴侶時,兩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曾經(jīng)是異國大學小城里一間簡單的公寓,和其他一兩家共一個廚房。窗外飄著陌生的冷雪,可是臥房里伴侶的手溫暖無比。后來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跟著一個又一個新的工作,一個又一個重新來過的家。幾件重要的家俱總在在運輸?shù)穆飞希渌驮诿恳粋€新的城市里一點一點添加或丟棄。墻上,不敢掛什么真正和記憶終生渝的東西,因為墻,是暫時的。在暫時里,只有假設改天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家,也就是兩個人剛好暫時落腳的地方。

可是這個家,會怎么樣呢?

很多,沒多久就散了,因為人會變,生活會變,家,也跟著變質。渴望安定時,很多人進入一個家,渴望自由時,很多人逃離一個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許會遇見一個渴望自由的人,尋找自由的人也許會愛上的是一個尋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變成一個沒有溫暖,只有壓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涼,但是家卻可以更寒冷。一個人固然寂寞,兩個人孤燈下無言相對卻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開始終身流浪。

很多,一會就有了兒女。一有兒女,家,就是兒女在的地方。天還沒亮就起來做早點,把熱騰騰的豆?jié){放上餐桌,一定要親眼看著他喝下去才安心。天若下雨,少年總不愿拿傘,因為拿傘有損形像,于是你苦口婆心幾近哀求地請他帶傘。他已經(jīng)走出門,你又趕上去把滾燙的便當塞進他書包里。周末,你騎機車去市場,把兩個女兒貼在身后,一個小的夾在前面兩腳之間,雖然擠,但是女兒的體溫和迎風的笑聲甜蜜可愛。從上午就開始盤算晚餐的食譜,黃昏時,你一邊炒菜一邊聽著門外的聲音,期待一個一個孩子回到自己身邊。晚上,你把滾熱的牛奶擱在書桌上,孩子從作業(yè)堆里抬頭看你一眼,不說話,只是笑一下你覺得,好像突然聞到梔子花幽幽的香氣。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你告訴我,什么是家,我就可以告訴你,什么是永恒。

  龍應臺散文6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后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

曾經(jīng)相信過愛國,后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循循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經(jīng)相信過歷史,后來知道,原來歷史的一半是編造。前朝史永遠是后朝人在寫,后朝人永遠在否定前朝,他的后朝又來否定他,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只是累積漸進的扭曲變形移位,使真相永遠掩蓋,無法復原。說“不容青史盡成灰”,表達的正是,不錯,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為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

曾經(jīng)相信過文明的力量,后來知道,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王師,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只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

曾經(jīng)相信過正義,后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抵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著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著深不可測的不正義。

曾經(jīng)相信過理想主義者,后來知道,理想主義者往往經(jīng)不起權力的測試:一掌有權力,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邪惡”,或者,他在現(xiàn)實的場域里不堪一擊,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xiàn)他的理想。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權力腐化;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才能將理想轉化為實踐。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幾希。

曾經(jīng)相信過愛情,后來知道,原來愛情必須轉化為親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轉化為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冰塊嗎?

曾經(jīng)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為永恒不滅的表征,后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龍應臺散文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恒,原來不存在。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于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譬如正義也許極為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yè),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里發(fā)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爛的永恒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剎那里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那么,有沒有什么,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的,現(xiàn)在卻信了呢?

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jīng)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xiàn)在相信了。曾經(jīng)不相信“色即是空”,現(xiàn)在相信了。曾經(jīng)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現(xiàn)在有點信了。曾經(jīng)不相信無法實證的事情,現(xiàn)在也還沒準備相信,但是,有些無關實證的感覺,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圓寂前最后的手書:“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龍應臺散文7

“阿婆,我要這一束!”

黑衫黑褲的老婦人把我要的二十幾枝桃紅色的玫瑰從桶里取出,交給小孫兒,轉身去找錢。

小孫兒大概只有五歲,清亮的眼睛,透紅的臉頰,咧嘴笑著,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他很謹慎,很歡喜地接過花束,抽出一根草繩綁花。花枝太多,他的手太小,草繩又太長,小小的人兒又偏偏想打個蝴蝶結,手指繞來繞去,這個結還是打不起來。

“死嬰那,這么憨慢!卡緊,郎客在等哪!”老祖母粗聲罵起來,還推了他一把。

“沒要緊,阿婆,阮時干真多,讓伊慢慢來。”

安撫了老祖母,我在石階上坐下來,看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還在很努力地打那個蝴蝶結:繩子穿來穿去,剛好可以拉的一刻,又松開來,于是重新再來,小小的手慎重地捏著細細的草繩。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這窄巷里這件零亂的花鋪。

回教徒和猶太人在彼此屠殺,埃塞俄比亞的老弱婦孺在一個接一個地餓死,紐約華爾街的證券市場擠滿了表情緊張的人——我,作者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這個孩子從從容容地把那個蝴蝶結扎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王愛蓮,補習費呢?”

林老師眼光冷冷的。王愛蓮坐在最后一排,她永遠坐在最后一排,雖然她個子也矮。六十個學生凍凍地縮在木椅上,沒有人回頭,但是不回頭,我也能想象王愛蓮的樣子:蓬亂的頭發(fā)一團一團的,好像從來沒洗過。穿著骯臟破爛的制服,別人都添毛衣的時候,她還是那一身單衣。冬天里,她的嘴唇永遠是藍紫色的,握筆的手有一條一條筋暴出來。

“沒有補習費,還敢來上學?”

林老師從來不發(fā)脾氣,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你。

“上來!”

王愛蓮抽著鼻涕,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剛好站在我面前:今天,她連襪子都沒穿。光光的腳架在硬邦邦的塑膠鞋里。我穿了兩雙毛襪。

“解黑板上第三題!”

林老師手里有很長很長的藤條,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王愛蓮拿起一支粉筆,握不住,粉筆摔在地上,清脆地跌成碎塊。她又拾起一支,勉強在黑板邊緣畫了幾下。

“過來!”

老師撫弄著手里的藤條。全班都停止了呼吸,等著要發(fā)生的事。藤條一鞭一鞭地抽下來,打在她頭上、頸上、肩上、背上,一鞭一鞭抽下來。王愛蓮兩首捂著臉,縮著頭,不敢躲避,不敢出聲;我們只聽見藤條揚上空中抖俏響亮的“簌簌”聲。然后鮮血順著她糾結的發(fā)絲稠稠地爬下她的臉,染著她的手指,沾了她本來就骯臟的土黃色制服。林老師忘了,她的頭,一年四季都長瘡。一道一道鮮紅的血交叉過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纏在頭發(fā)里的血很快就凝結了,把發(fā)絲黏成團塊。

第二天是個雨天。我背個大書包,跟母親揮了揮手,卻沒有到學校。我逛到小河邊去看魚。然后到戲院去看五顏六色的海報,發(fā)覺每部電影都是由一個叫“領銜”的明星主演,卻不知她是誰。然后到鐵軌去看運煤的火車,踩鐵軌玩平衡的游戲。

并不是王愛蓮的血嚇壞了我,而是,怎么說,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發(fā)生”:隔壁班的老師大喊一聲“督學來了”,我們要眼明手快地把參考書放在腿下,用黑裙子遮起來;前頭林老師換上輕松的表情說:“我們今天要講一個音樂家的故事。”等督學走了,又把厚厚的參考書從裙下?lián)瞥鰜恚鳌半u兔同籠”。

要不然,就是張小云沒有交作業(yè);老師要她站到男生那一排去,面對全班,把裙子搞搞地撩起來。要不然,就是李明華上課看窗外,老師要他在教室后罰站,兩腿彎曲,兩手頂著一盆水,站半個小時。要不然,就是張炳得了個“丙下”。老師把一個寫著“我是懶惰蟲”的大木牌掛在他胸前,要他在下課時跑步繞校園一周。

我每天背著書包,跟母親回收道別,在街上、在雨里游蕩了整整一個月,記熟了七賢三路上每一個酒吧的名字,頂好、黑貓、風流寡婦、OK……

被哥哥抓到、被母親毒打一頓,再回到林老師面前時,我發(fā)覺,頭上長瘡的王愛蓮也失蹤好幾個星期。我回去了,她卻沒有。

王愛蓮帶著三個弟妹,到了愛河邊,跳了下去。大家都說愛河的水很臟。

那一年,我們十一歲。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這窄巷里這間零亂的花鋪、醫(yī)院里,醫(yī)生正在響亮的哭聲中剪斷血淋淋的臍帶;鞭炮的煙火中,年輕男女正在做永遠的承諾;后山的相思林里,墳堆上的雜草在雨潤的土地里正一寸一寸往上抽長……

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把蝴蝶結扎好,用他五歲的手指。

孩子你慢慢來,你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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