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的心動-情感
十八歲那年,我從農村插隊回城,在廣西一個小縣城的工藝廠當工人。那時的我是一個青澀驕傲的女孩,因為多看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洞察人生,看不起和自己同齡的小男生,始終相信有一份深刻雋永的愛情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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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廠里派我去北海工藝廠學貝雕。在切割貝殼時我割破了手指,因此認識了工藝廠的廠醫,一個熱心的四十歲的北京女人。她和身處異鄉的我親如姐妹,拉我去她家包餃子、吃飯,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我很抗拒媒人介紹、男女相親的形式,一心期望著一見鐘情的浪漫愛情,因此,不假思索就拒絕了她的好意。
廠醫不肯放棄,她告訴我,他是她認的干弟弟,根正苗紅,出身貧農,是海軍軍醫,和我很般配,錯過了他,我會后悔的。還說現在他正隨艦艇外出執行任務,沒法和我見面。讓我先看看他寫給她的信,感受一下他的為人。
那天,我捏著一大把信走回宿舍,在寂寞的長夜里,在北部灣的獵獵海風中,讀著他寫給另一個女人的信。
信是用鋼筆寫的,筆畫流暢,剛勁有力,寫的都是海上巡航、拉練的事。時隔四十年,我仍能記起他信中的文案:“海上風浪很大,端著盤子在甲板上吃飯,很快就涼了,結了一層白霜,但還是要吃下去,不然沒體力在船上工作。”“很多人以為水兵很浪漫,藍披肩、黑飄帶,還有那歡快的海鷗追逐,浪花在身邊唱歌……其實我們是進港不上岸,學習坐馬扎,吃飯蹲甲板,休息睡架床,潛艇一出海就是十天半個月,吃不上新鮮蔬菜和水果,水兵們的牙齦都出血了……”“在海上已有一個多月了,淡水是最珍貴的物資,舍不得用來洗澡,通常是幾個人一桶水,用毛巾擦擦就算了,汗水滴在藍色作訓服上,被太陽曬干后留下一圈圈的白漬……”
十八歲,正是愛幻想愛做夢愛偷偷流淚的年歲,也是崇尚正義、崇敬犧牲、崇拜英雄的年歲。在和平年代長大的我,從不曾想到水兵的生活是如此艱苦,從不曾想到作為軍人就意味著奉獻。那一夜,我一口氣讀完了他所有的來信;那一夜,我為一個從未謀面的人流淚到天明。
第二天,我找到了廠醫,含羞地說:“我和他先通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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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結束,我回到了廣西博白。很快,他給我來信了,詳細地描述了他的軍旅生活。那時,他剛參加援越掃雷歸來,美機、巨浪、水雷,異國風情,危機四伏,每天都面臨死亡的威脅……他的信向我展示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寫道:“你問我怕嗎?說實話,我怕!我還沒結婚,連女朋友也沒談,人生還沒開始,我死了,誰來贍養老家的祖母和母親呢?但我是軍人,國家的安危,人民的平安,比我的命更重要。我別無選擇。”
他信中那種舍生忘死、為國捐軀的英雄氣概,深深觸動了我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他長得什么模樣有啥關系,他有沒有錢更不會去考慮,我愛的就是他,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向部隊請了假,來博白看我。見面的那一刻,我怦然心動:他的個子雖然不算高,但濃眉大眼,十分英俊,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樣。十八歲的我,皮膚白皙,瓜子臉,大眼睛,梳著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美麗動人。相親的結果是:我們都墜入了情網,從此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熱戀。
我們相隔兩地,一年才見一次面,三年戀愛,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四十天,平時就靠寫信互訴衷腸。他隨著艦隊頻繁調防,從北海到欽州,北部灣的海防線上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我通過他的信,也逐漸熟悉了那里的紅樹林、珊瑚礁、漁村風情、海島奇景、軍港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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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后不久,他的祖母病重,家里發來電報,催他回去見祖母最后一面。我不顧一切要跟他回去見見他的祖母。當時交通不便,兩廣還沒通火車,我們跋山涉水,晝夜兼程,坐了兩天汽車,才從廣西回到廣東清遠。他的祖母眼睛早已看不見東西了,但聽說我們回來了,掙扎著坐了起來。我們的到來讓他的祖母萌發了強烈的求生欲望,在他的精心醫治下,重病的祖母竟然擺脫了死神的魔爪,恢復了健康。
在他家鄉的小山村里,我終于懂得了他軍裝背后的辛酸,笑顏中的苦澀:因父親早逝,家庭困難,無力支付學費,他不得不輟學當兵,靠自己的好學上進,在部隊上了大學,成為一名軍醫。而他的祖母、母親、兄弟姐妹至今仍留在小山村里務農。
我自小生長在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從不知貧窮為何物。他家里的貧困拮據讓我窺見人世間的艱辛困苦。然而,在十八歲少女的心中,為心愛的人吃苦是甜蜜的,和心愛的人一起挨窮是快樂的,再窮再苦也阻擋不了我和他共度一生的決心。
青春是一道明媚的憂傷,時間是最好的醫生,它會醫好少女時代所有可愛的和不可愛的毛病。就在那一年,我一下子長大了,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性刁蠻,我變得善解人意了。
三年后,我們結婚了;再過一年,我們的兒子出生了。
到今天,我們已結婚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身上的英雄光環早已褪盡,如詩如畫的愛情也早已被油鹽柴米磨滅了浪漫色彩,我們有過數不清的摩擦,有過幾乎散伙的爭吵。好幾次,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卻在要去辦離婚手續時,兩人抱頭痛哭,言歸于好。因為我們依然記得十八歲那年的心動,因為我們依然記得當年的情愫,盡管歲月流逝,世事變遷,那份真摯卻從不曾凋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