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執拗的愛戀-情感
原來一個人的一生,只能勇敢一次。
而在漫長而艱辛的生命里,那些天真執拗的愛戀,不過都是些小事。
【壹】
蘇塵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是7年前的中學開學典禮。15歲的他站在操場的正中央,陽光已漸漸收斂,初夏的雨水正要隱秘地落下來。他穿著過大的校服,用手緊緊地抓著褲子的下擺,防止它被踩進清晨松軟潮濕的泥土里。旁邊的女生們一直在聒噪,議論著學校附近的哪個甜品店、球隊的某個高個子學長,或是分享彼此亦真亦假的戀愛史。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她就坐在校長左邊的第四個位子上,不偏不倚,正對著他的視線。蘇塵一直堅信這是某種預示,他把這只屬于自己的預示掩沒于心,覺得甜美而不堪。他假裝無意地看著她披散著頭發,揉了揉似乎有些疲憊的眼睛,然后目光慵懶地掃過包括他在內的人群。
那一年,她剛從師范畢業,來到這所偏僻的北方小城的中學任教。蘇塵,是她的第一屆學生。
對蘇塵而言,學校,并不是唯一可以選擇的去處。15歲之前,蘇塵沉溺于街角隱秘的游戲廳,或是聚集在操場后面的空地上,和城里所有無所事事的少年一起半生不熟地夾著煙,這個年齡的少年,無知無畏,他急于用一些方式來證明自己慌亂的成長,并樂此不疲。而她,則是他從未見過的存在。她從溫潤的南方來,皮膚有著北方女孩少有的象牙白,她的衣服和頭發上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她講話的聲音輕輕的,有著南方女孩特有的口音,她注視著你的時候,目光柔軟,好像又有些漫不經心。
即使很久以后,蘇塵還是能清楚地記得她的事情,每一天,他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早上上課前的點名,每當她叫到他的名字,他便會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好像那只是屬于他和她之間的密語,任誰都無法理解。他甚至覺得她在叫他名字的時候故意加重語氣,與別人不同。
后來的蘇塵回想起來,對他而言,那已然是一場初戀。成人的感情需要彼此的印證和強調,換來短暫的存在感,而那些少年的情感,則像是在春天里沉睡的植物一般,隱秘而又無所畏懼,只等著一場潔凈的雨,便會此起彼伏地萌發起來。天真,脆弱,有始無終。
【貳】
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對話是在入學一年以后,那天下課,他在操場后面的空地上,和一群人圍在一起抽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說起她的名字。是高年級的學長,突然壓低了聲音,眉飛色舞地跟他們說,我哥們兒前天晚上有東西落在學校了,回來拿。走到校長辦公室附近的時候,看見有燈還亮著,就溜過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著,就二年級的那個楊老師,跟校長在……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腦袋,瞪著眼睛,生怕漏掉一個字。蘇塵覺得好像有一雙冰冷的手,一下子裹住了心臟。他看著那張得意忘形的臉,突然覺得好像被侮辱了。
他幾乎沒有猶豫,一拳打在那個人的臉上。
在教員室,他站在角落里,鼻青臉腫,額頭上還有未干的血跡。她送走盛怒的教導主任,慢慢地推上門,走到他面前,看著他,輕聲問,疼嗎?蘇塵只覺口中腥咸,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她輕輕地嘆口氣,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手帕,輕輕地擦掉他臉上的血跡。蘇塵一動不動地感受著她手指的溫度,空氣都好像停滯了。他看著她的手指,在北方寒冷的空氣里,已經徹底被凍傷,好幾處,都是青紫腫脹。
他一直都沒有抬頭。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過一段無法向旁人提及的時光,無以訴說。身處其中,即便是再多寒冷亦會覺得安慰。然而年少時,卻不愿去知,這世上,唯有愛,差不起一毫一厘。
直到畢業前夕的深夜,他趁母親睡著的時候,偷偷地從家里跑出來。已是冬天,寒風仿佛要刺入骨頭。他在零下5℃的天氣里獨自走了一個小時,到她家。他看到她的屋子里亮起的燈,她與一個男人在里面,大聲爭吵著什么。他心慌意亂,一腳踢翻了院子里的花盆。里面的聲音突然停住了,他從口袋里拿出那盒滿是體溫的凍瘡膏,放在她的窗臺上,做賊一般躲到了一邊角落里。她打開門走了出來,看了一圈并未發現異樣。他看到她正欲關上門的時候卻突然停下來,慢慢地走到窗臺前,拿起那盒凍瘡膏,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聽到校長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應了一聲,輕輕地把門關上。他蹲在黑暗的過道里,抱著已經凍得麻木的雙肩,突然就哭了。那一年,他17歲。
【叁】
整整7年,他再也沒見過她。
他無法計量,也無法考究,這場暗戀的時間,它太過漫長,幾乎耗盡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他從一個孩子長成少年,又從一個矮小,一臉青春痘的少年長成一個有所擔當的男人。
所有的少年都愛過這樣的一個人,她是你所有的夢想,你甚至覺得你可以用生命去愛她。但忘記遠沒少年時的你想象得那么難。
有一天,他終于決定,要與這些往事做一個了結,在別人眼中,他一直都是一個理智自律的人,對人對事有著清醒的判斷。而這些少年事,他卻從未對身邊的人提過。
他最后一次看到她,仍是在中學時的操場上,他托學校的朋友找到她,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他站在學生的后面,看到坐在校長旁邊的她,幾乎已經完全變了樣子,頭發剪短至耳畔,皮膚微微泛黑。唯一不變的,仍是那口柔軟的南方口音。他開始質疑自己,她是什么時候變了樣子,或者,她原本便是這個樣子,只是他強迫自己去記住那些以為美好的事情。他突然有些懊惱。
散會后,她走到他面前。
你找我?她問。語氣平淡,她已不記得他了。
蘇塵看著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再見到她時的樣子,可是當他真正面對她的時候,突然失語。那是他15歲的時候愛的一個人。那個時候,她輕輕地擦著蘇塵的額頭,無比溫柔地問,疼嗎?那是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他記了整整7年。
可是,他憑什么,就以為她應該記得他。
蘇塵看著她,輕笑,說,沒什么,我弄錯了。
她皺著眉頭,奇怪地看著他,嘴里不耐煩地嘟囔了句什么,轉身離開。
身邊的朋友問:她不就是楊老師么,怎么會弄錯?
蘇塵說,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15歲的時候,他愛上的,只是一個影子。他硬生生地把它拉伸延長成他以為真實的樣子,并樂此不疲。只有這樣,他才不會覺得孤獨。
廣播體操的聲音又響起來,蘇塵站在一群手舞足蹈的學生中間,進退不得。
他看著她走開,突然覺得釋然。好像郁結在胸中的一口氣,一下子噴吐而出,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原來一個人的一生,只能勇敢一次。
在漫長而艱辛的生命里,那些天真執拗的愛戀,不過都是些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