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口-文苑
陽臺上出現(xiàn)了幾截短小的樹枝。這是14樓,周圍一片空曠,除了更高處的天空和地面上的路,看不到別的什么。我把樹枝撿起,在掌心一字排開,琢磨它們究竟來自何處。一只鳥的翅膀從樓前掠過,我想起了喜鵲,一定是它們把樹枝銜到這里的。幾天前,兩只喜鵲落在我家陽臺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很歡快的樣子。我與喜鵲隔著一層窗玻璃,屋里屋外是兩個世界,我坐在玻璃窗之內,忽略了窗外發(fā)生的事情。
我開始留意窗外的喜鵲,它們在陽臺欄桿上佇立、踱步,天空和遠方成為它們存在的背景。我是唯一的觀眾。我坐在客廳,透過窗玻璃,看著它們,想起老家村頭那棵大樹上的喜鵲窩,我在童年時代曾經(jīng)長久地仰望大樹,惦念樹梢上的冷暖。如今,村頭的樹還在,樹上的喜鵲窩還在,我卻不再像童年那樣仰望。每次車子快速地駛過,我都從車窗探出頭,拍下匆匆錯過的樹和喜鵲窩。那些帶有速度感的照片一直留存在手機里,每次翻看,總會觸動我內心深處的一點什么。
這些年我似乎變得越來越麻木,越來越不容易被打動了。膠東半島東部海域不久前發(fā)生了里氏4。6級地震,我所在的城市有強烈震感。那是一個午夜,我輾轉難眠,一個人枯坐在書房里,剎那間,腳底下似有閃電在奔突,整棟樓房隨之晃動。我知道發(fā)生了地震。那是我第一次親歷地震,后來一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當時竟然沒有驚慌,沒有想到逃跑,我枯坐著,像是那場地震的局外人。也許是因為我覺得身陷大地的傷口之中我們終將無路可逃,也許是因為我對地面的震動早就習以為常了——從去年開始,這座城市到處都在修路,路面被挖開,然后被緩慢地縫合,挖掘機、鏟車、貨車一齊上陣,我蟄居的這間臨街的屋子每天都陷在轟鳴和震顫之中,只有到了夜晚才漸漸安靜下來。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在地殼的顫抖中,我的感覺變得麻木、遲鈍,以至于對地震的降臨無動于衷。而那幾只喜鵲光顧陽臺,卻在我內心激起了一絲久違的感動。
平日里,我也時常站在陽臺上,有時遠眺,有時俯視,除了把遠方遮蔽起來的高樓,除了虛無縹緲的天空,以及地面上轟鳴的挖掘機,似乎再就沒有看到什么。我一廂情愿地以為,那幾只喜鵲選擇落到我的陽臺上,一定是它們感覺到了我家的窗口與其他窗口的不同。童年時就聽老人講過,喜鵲對環(huán)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它們頻頻落到我的陽臺上,在窗前蹦來蹦去,這預示著什么?我說不清楚。我相信這是吉兆。喜鵲在陽臺上撲棱著翅膀,讓我覺得天空和遠方都變得親切起來。在我最孤獨最焦慮的那段日子里,是喜鵲為我送來了安慰。
很快,我就發(fā)覺,喜鵲之所以光顧這里,大約與陽臺上的花生有關。父母從老家?guī)砹税氪ㄉ涝陉柵_上,讓我熬夜的時候吃,說是有養(yǎng)胃的功效。這些花生被喜鵲盯上了。我很糾結,不知該把花生收起來,還是讓喜鵲繼續(xù)啄食。這些花生是父母的勞動成果,老人不辭勞苦,把它們輾轉帶到城里,認真地晾曬在陽臺上。喜鵲的光臨,像是一個玩笑,又像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不想成為喜鵲世界的破壞者。
還有更多的花生儲存在鄉(xiāng)下老家。母親說,城里地溝油太多,還是自家種點花生吧,自己榨油,圖的是放心。在我的記憶里,村頭有一家油坊,每年秋天收了花生,曬干,然后剝殼,父親會在冬閑時節(jié)用小推車把它們送到油坊里榨油。在鄉(xiāng)下,榨油是一件平常的事,平常到我從來都沒有留意它的工序,對花生如何變成花生油,我一無所知。我只記得,村頭那家油坊的墻壁上滿是油垢,榨油的人一身油漬,像是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父親把當年收獲的花生全都送進油坊,換回一張欠條,上面寫著可以領取多少斤油,然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精打細算,隨用隨取。后來,村里人拒絕接受欠條,榨了油,直接帶走,不愿寄存在油坊里。再后來,榨油的時候,主人寸步不離,守候在現(xiàn)場,從頭到尾盯緊每一道工序,母親說不是怕缺斤少兩,是怕被油坊換成了地溝油。在地溝油盛行的年代,讓自己的孩子吃上放心油,這成為我年邁的父母的一個勞動理想,關于勞動,關于愛,在父母那里變得如此簡單和具體。
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汽車的后備廂都會塞滿親戚送的農(nóng)產(chǎn)品,他們說這是不施農(nóng)藥的,品相難看,但吃起來放心,專門留著自己吃的,城里買不到。他們這樣說著,深以為然,又不以為然。這些素樸的人,這些善良的人,是什么讓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一直在遭受算計,以冷漠回應這個世界的冷漠,以欺騙對待來自外面的更大欺騙,活著,成為一件最簡單也最艱難的事。
一群喜鵲在田野里覓食,幾只喜鵲在陽臺上啄食花生,兩者顯然是不同的。當喜鵲在城市樓宇間發(fā)現(xiàn)并選擇了晾在陽臺上的花生,我不知道這算是一個審美問題還是現(xiàn)實問題。我不知道該采取什么態(tài)度來面對和解決這個問題。我的這種糾結情緒的背后,還有一個憂慮:當晾曬在陽臺上的花生被喜鵲吃光之后,這些喜鵲還會一如既往地光顧我家的陽臺嗎?這個問題的提出,讓我吃了一驚,我無法解釋自己心里何以會有這樣的一種憂慮,也許是我太孤獨了,而這孤獨,遠甚于熬夜時的饑餓和胃病帶來的苦痛,是超越了肉身的。
幾只喜鵲,讓我的世界變得生動起來。隔著一層窗玻璃,我只能隱約聽到它們的鳴叫聲,在修路產(chǎn)生的巨大轟鳴聲和震顫中,喜鵲的聲音顯得多么單薄。我聽到了它們。我想到了,幾只喜鵲在城市樓宇間飛;我想到了,一群喜鵲在鄉(xiāng)村的樹林里飛。如今樹林不見了,剩下幾棵樹,站在空空蕩蕩的村頭,越發(fā)顯得孤單。喜鵲也進城了。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里,有幾只喜鵲選擇了我家的陽臺。這些有翅膀的鳥,棲落在平凡如我者的窗前;而我,一直夢想擁有一雙翅膀,向著無窮盡的天空和遠方飛去。
我們忽略了腳下的大地,忽略了曾經(jīng)生長莊稼、如今承載高樓的大地。每一株莊稼都是大地的一個切口,每一棟樓房都是大地的一個切口。每一個切口,都有一個待解的謎。面對土地,我們究竟種下了什么,收獲了什么,這似乎并不是我們真正在意的。我們走在水泥鋪就的大路上,腳下一片潔凈。
當翅膀成為一種負累,就算擁有整個天空也變得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