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爾人-文苑
我5歲的女兒敏妮,整天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我相信她這一生沒有一分鐘是在沉默中度過的。
我屋子的窗戶是臨街的。孩子就在我書桌旁,靠近我腳邊坐下來,用手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膝蓋玩。我正在專心地寫小說的第十七章。小說中的主人公普拉達(dá)·辛格,剛剛把女主人公康昌拉達(dá)抱住,正要帶著她從城堡的三層樓窗子逃出去……忽然間敏妮不玩了,跑到窗前,喊道:“一個喀布爾人!一個喀布爾人!”下面街上果然有一個喀布爾人,正慢慢地走過。他穿著寬大、污穢的喀布爾族服裝,裹著高高的頭巾,背著一個口袋,手里拿著幾盒葡萄干。
我不知道女兒看到這個人有什么感想,但是她開始大聲叫他。“哎!”我想,“他要進(jìn)來了,我這第十七章就永遠(yuǎn)寫不完了!”就在這時候,那個喀布爾人回過身來,抬頭看她。她看到這光景,卻被嚇住,趕緊跑到媽媽那里去躲起來。她糊里糊涂地認(rèn)為這大個子背著的口袋里也許有兩三個和她一樣的孩子。這時,那小販已經(jīng)走進(jìn)門里,微笑著和我打招呼。我書里男女主人公的情況是那樣緊迫,當(dāng)時我想既然已經(jīng)把他叫進(jìn)來了,就停下來買一點東西。我買了點東西,開始和他談阿卜都·拉曼(19世紀(jì)末葉阿富汗的國王)、俄國人、英國人和邊疆政策。
他要走的時候,問道:“先生,那個小姑娘在哪兒呢?”
我想到敏妮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種無謂的恐懼,就叫人把她帶出來。
她站在我的椅子旁邊,望著這個喀布爾人和他的口袋。他遞給她一些干果和葡萄干,但是她沒有動心,只是緊緊地抱住我。
沒過幾天,有一個早晨,我正要出門,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敏妮坐在門口長凳上,和那個坐在她腳邊的大個兒喀布爾人有說有笑。我這小女兒,一生中除了她父親以外,似乎從來沒遇見過一個這么耐心地聽她說話的人。她的小紗麗的角上已經(jīng)塞滿了杏仁和葡萄干——她的客人送給她的禮物。“你為什么給她這些東西呢?”我說,一面拿出一個8安那(印度幣名,一個盧比的十六分之一)的銀角子來,遞給了他。這人不在意地接了過去,丟進(jìn)他的口袋里。
一個鐘頭以后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喀布爾人把銀角子給了敏妮。她母親看到這亮晶晶的小圓東西,就不住地追問:“這個8安那的小角子,你從哪里弄來的?”
“喀布爾人給我的。”敏妮高興地說。
“喀布爾人給你的!”她母親嚇得叫起來,“啊,敏妮!你怎么能拿他的錢呢?”
正在這時候,我走進(jìn)了門,把她從危急的災(zāi)難中救出來,并對她進(jìn)行盤問。我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會面不止一兩次了。喀布爾人用干果和葡萄干這種有力的賄賂,克服了這孩子當(dāng)初的恐懼,現(xiàn)在這兩人已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們常說些好玩的笑話,這給他們增加了許多樂趣。敏妮滿臉含笑地坐在喀布爾人的面前,小大人似的低頭看著這大高個兒:“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你口袋里裝的是什么?”他就用山民的鼻音回答說:“一只象!”也許這并不可笑,但是這兩個人多么欣賞這句俏皮話!這喀布爾人也不放過開玩笑的機會,便反問道:“那么,小人兒,你什么時候到你公公家去呢?”
孟加拉的小姑娘,多半早就聽說過公公家這一回事了。但是我們有點新派作風(fēng),沒有讓孩子知道這些事情,敏妮對于這個問題一定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她不肯顯露出來,卻機靈地回答道:“你到那里去嗎?”
可是在喀布爾人這一階層中間,誰都知道,“公公家”這幾個字有一個雙關(guān)的意思,那就是“監(jiān)獄”的雅稱,一個不用自己花錢而被照應(yīng)得很周到的地方。這粗魯?shù)男∝溡詾槲遗畠菏侵高@個。
敏妮的母親央求我留心那個人,她偏偏是個極膽小的女人,只要一聽見街上有什么聲音,或是看見有人向我們的房子走來,她就立刻斷定他們不外乎是盜賊、醉漢、毒蛇、老虎、瘧疾菌、蟑螂、毛蟲,或是英國的水手。甚至有了多年的經(jīng)驗,她還不能消除她的恐懼。因此,她對這個喀布爾人充滿了疑慮,常常叫我注意他的行動。
我總是笑一笑,想把她的恐懼慢慢去掉,但是她就會很嚴(yán)肅地向我提一些問題。小孩從來沒有被拐走過嗎?在喀布爾不是真的有奴隸制度嗎?說這個大漢把一個小娃娃抱走,會是荒唐無稽的事情嗎?
我辯解說,這雖然不是不可能,但多半是不會發(fā)生的。可是這解釋還不夠,她的恐懼始終存在著。因為這樣的事沒有根據(jù),所以不讓這個人到我們家里來似乎是不對的,于是他們的親密友誼就不受約束地繼續(xù)著。
每年一月中旬,拉曼,這個喀布爾人,總要回國去一趟,快動身的時候,他總是忙著挨家挨戶去收欠款。今年,他卻勻出時間來看敏妮。旁人也許以為他們兩人有什么密約,因為他若是早晨不能來,晚上總要來一趟。有時在黑暗的屋角,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高大的、穿著寬大的衣服、背著大口袋的人,連我也不免嚇一跳,但是當(dāng)敏妮笑著跑進(jìn)來,叫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的時候,年紀(jì)相差得那么遠(yuǎn)的兩個朋友,卻沉浸在他們往日的笑聲和玩笑里,我也就覺得放心了。
在他決定動身的前幾天,有一天早晨,我正在書房里看校樣,天氣很涼。陽光從窗外射到我的腳上,微微的溫暖使人感到非常舒服。差不多8點鐘了,早出的小販都蒙著頭回家了。我忽然聽見街上有吵嚷的聲音,往外一看,我看見拉曼被兩個警察架住帶走了,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喀布爾人的衣服上有些血跡,一個警察手里拿著一把刀。我趕緊跑出去,攔住他們,問這是怎么回事。眾說紛紜之中,我打聽到有一個街坊欠了拉曼一條軟浦(離德里不遠(yuǎn)的一個印度城市)圍巾的錢,但是這街坊不承認(rèn)他買過這件東西,在爭吵之中,拉曼把他刺傷了。此時,在盛怒之下,拉曼正在亂罵他的仇人。忽然間,在我房子的陽臺上,我的小敏妮出現(xiàn)了,照樣地喊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拉曼回頭看她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為蓄意謀殺,拉曼被判了幾年有期徒刑。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拉曼被人忘卻了。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連我的快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伴侶。她長大了,她和女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
又是一個秋天,我們把敏妮的婚禮籌備好了,婚禮定在杜爾迦大祭節(jié)舉行。在杜爾迦回到凱拉斯去的時候,我們家里的光明也要到她丈夫家里去,把她父親的家丟到陰影里。
早晨是晴朗的。雨后的空氣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陽光就像純金一般燦爛,連加爾各答小巷里骯臟的磚墻,都被照映得發(fā)出美麗的光輝。清早,喜事的喇叭就吹奏起來,每一個節(jié)拍都使我心跳。拍拉卑(一種印度音樂曲調(diào)名)的悲調(diào)仿佛在加深著我別離在即的痛苦——我的敏妮今晚就要出嫁了。
從清早起,房子里就充滿了嘈雜和忙亂。院子里,要用竹竿把布篷撐起來;每一間屋子和走廊里都要掛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牡鯚簟N艺跁坷锊榭促~目,有一個人進(jìn)來了,恭敬地行過禮,站在我面前。原來是拉曼,那個喀布爾人。起先我沒認(rèn)出他——他沒有帶口袋,沒有了長頭發(fā),也失去了從前的那種生氣。但是他微笑著,我又認(rèn)出他來。
“你什么時候來的,拉曼?”我問他。
“昨天晚上,”他說,“我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了。”
“這兒正在辦喜事,”我說,“我正忙著。你能不能過幾天再來呢?”他立刻轉(zhuǎn)身往外走,但是走到門口,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可不可以看看那小人兒呢,先生,只一會兒工夫?”他相信敏妮還是像從前那個樣子,他以為她會像往常那樣向他跑來,叫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他又想象他們會和往日一樣在一起說笑。事實上,為著紀(jì)念過去的日子,他帶來了一點杏仁、葡萄干和葡萄,仔細(xì)地用紙包著,這些東西是他從一個老鄉(xiāng)那里弄來的,因為他自己的一點點本錢已經(jīng)用光了。
我又說:“家里正在辦喜事,今天你什么人也見不到。”
拉曼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滿意地看了我一會兒,說了聲“再見”,就走出去了。我覺得有一點抱歉,正想叫住他,發(fā)現(xiàn)他已自動轉(zhuǎn)身回來了。他走到我跟前,遞過他的禮物,說:“先生,我?guī)Я诉@點東西來,送給小人兒。您可以替我交給她嗎?”我把它接過來,正要給他錢,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說:“您是很仁慈的,先生!永遠(yuǎn)記著我。但不要給我錢!在我家里,也有一個像她這么大的小姑娘。我想到我女兒,就帶點果子給您的孩子。我不是想賺錢的。”說到這里,他把手伸進(jìn)他寬大的長袍里,掏出一張又小又臟的紙來。他很小心地打開這張紙,在我桌上用雙手把它抹平了。紙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手印,不是一張相片,也不是一幅畫像。這個墨跡模糊的手印平平地印在紙上。當(dāng)他到加爾各答街上賣貨的時候,女兒的這個印跡總刻在他的心上。
眼淚涌到我的眼眶里。我忘了他是一個窮苦的喀布爾小販,而我是——但是,不對,我又哪兒比他強呢?他也是一個父親啊。
在那遙遠(yuǎn)的山舍里的他的女兒的手印,使我想起了小敏妮。我立刻把敏妮從內(nèi)室里叫出來。別人多方阻撓,我都不肯聽。敏妮出來了,她穿著結(jié)婚的紅綢衣服,額上點著檀香膏,打扮成一個新娘的樣子,害羞地站在我面前。
看著這景象,喀布爾人顯出有點驚訝的樣子。他不能重溫他們過去的友誼了。最后他微笑著說:“小人兒,你要到你公公家里去嗎?”
敏妮現(xiàn)在懂得“公公”這個詞的意思了,她不能像從前那樣回答他。聽到他這樣一問,她臉紅了,站在他面前,把頭低了下去。
想起這喀布爾人和敏妮第一次會面的那一天,我感到難過。敏妮走了以后,拉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地上坐下來。他突然想到,在這悠長的歲月里,他的女兒一定也長大了,他必須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見她的時候,她一定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在這八年之中,她怎么可能不發(fā)生什么變化呢?
婚禮的喇叭吹起來了,溫煦的秋天的陽光傾瀉在我們周圍。拉曼坐在這加爾各答的小巷里,卻冥想著阿富汗光禿禿的群山。
我拿出一張鈔票來,給了他,說:“回到你的家鄉(xiāng),到你自己的女兒那里去吧,拉曼,愿你們重逢的快樂給我的孩子帶來幸運!”
因為送了這份禮,在婚禮的排場上我必須節(jié)省一些。我不能用我原來想用的電燈,也不能請軍樂隊,這讓家里的女眷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覺得這婚筵格外有光彩,因為我想到,在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久出不歸的父親和他的獨生女兒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