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是一件罩著你的衣裳-文苑
在各種老課本里,母愛多用縫衣表達,那是農耕社會的絲絲牽掛。一篇寫針頭線腦的識字課文,只是一段白描,那種“慈母手中線”的千秋意境便躍然紙上。我的配文是:“母親們用幾千年的線穿過一輩子的針眼,縫綴我們沐雨櫛風的布衣華服,讓我們知寒知暖。”
在漢族服裝史上,元朝、清朝都在我們的衣襟上鞭笞下血淚。日寇侵華之初,也曾重點抓捕過穿中山裝的青年。
尤令人寒心的還是我們袍澤自撕。我采訪過一位騰沖老兵,他說為打鬼子入伍時,第一件事不是操練打槍,而是編草鞋,因為布條裹草不磨腳,他養成了在路上撿拾碎布的習慣。戰后他回家,母親已謝世。國軍老兵的身份讓他無力結婚和擁有后代,他無人疼愛也無疼愛之人,像是一件用過的舊軍服。好在這些年有了志愿者送來些鞋子、衣服和糧油。
豐子愷先生的漫畫,在民國時別具一格。柳樹,襁褓,國破山河在的家園,逃難途中的學校,都在裹著尚不省事的孩子,如同綿厚的歲月裹著悲涼護生的畫家。如今先生殊榮再顯,可見一川的風狂雨驟,壓不過悲憫加身的一蓬勁草。
高爾泰在《尋找家園》中,記述了穿著藏藍色棉襖的勞改右派龍慶忠。他因為瘦,棉襖空蕩蕩的,透風,但他不舍得扎根繩子,怕將衣服磨出白印;他也不愿像其他人那樣就地躺下,怕弄臟棉襖。在他被送到夾邊溝前,遠在河北的母親寄來親手縫制的藍棉襖。他在餓殍滿地的勞改農場給母親回信,只說吃得好、穿得暖。第二年,高爾泰回農場,遠遠看到他終于在腰間拴根繩子了,高興地跟他打招呼,卻發現是別人。龍慶忠早死了,藍襖已幾易其主,送走好幾位主人。我看完那段,掩卷想想,那是件暖和過幾個人的衣服。
我還想到1983年春天,胡耀邦在深圳對市委干部說:你們穿的衣服怎么還是老樣子?我贊成你們穿西裝。同外商打交道,人家的第一觀感就是穿著服飾,你們總是老樣子,他們就覺得你們這里還很落后,沒有什么變化,投資擔風險。
幾年前,拍攝紀錄片《布衣中國》,我想到百多年來世界服裝千變萬化,中國人的服裝卻在戰爭、革命、運動里,不是灰頭土臉、衣不遮體,就是藍黑灰綠、千篇一律,缺失個性、異性、人性。20世紀80年代北京的一場時裝秀,模特將衣裳輕輕一撩,臺下的中山裝、輕便裝們,轟的一聲頭往后仰,仿佛大風吹過。唉,陰霾太久,陽光刺眼。
我本想拍衣裳在社會跌宕中的命運,禁不住朋友的勸說,側重了服裝的五個技術維度:原料、顏色、款式、設計、制作,舉輕若重。可這些依然逃脫不了百姓刻骨銘心的時代冷暖。審片時,一個情節讓我心頭一凜:一位河南老奶奶說,她一輩子做了幾代人的衣裳,一生都在紡車上,只有家里餓死幾口人的那年,紡車停過幾天。
當然,生活也多有溫情。湖州一位老奶奶已無力絞絲了,仍留下一些蠶繭要親手抽絲、剝繭,為將出生的孫兒鋪一件絲綢小襖。清明節劇組隨她去祭蠶絲娘娘,看到上山路上的老牌坊上刻著在風雨中保留了幾百年的四個大字:衣被天下。
我為《布衣中國》寫過幾遍主題歌,從母愛親情到衣被天下,最終接受了音樂家何沐陽的意見,寫成了一首隱喻愛情的歌曲《愛你如衣》:
棉花開過的四季/蒼涼依舊的大地/故鄉的訊息/裹住我的浪跡/夢里溫衾的暖意/絲路綿延千萬里/歲月轉身的距離/纏繞的往事編織成綢憶/而你針刺般華麗/等風起/愛你如衣/剪相思/歸去遙遙無期/沉香的那匹/一直壓箱底/留給你今生來世做嫁衣/冷暖不棄/愛你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