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自我中心主義癥狀-社會
如果現在還有某位知識分子想對別人“啟蒙”,不用等別人嘲笑,他自己都會覺得搞笑。
看上去,這個社會被各類“權健”所騙的人一抓一大把,尤其是各類知識大保健、娛樂大保健,主宰了很多人的生活,社會平均智商的基準線并不高。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按照自己愿意相信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當別人從理性的角度提醒一下,他們都是一副“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表情。
呈現在很多人臉上的,不是謙卑的氣質,而是自我感覺似乎不錯。從中,我們能夠捕捉到一種假自我中心主義的癥狀。
再沒什么神圣性
啟蒙為什么不行了?答案藏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所寫的《啟蒙辯證法》中的一句話里:“神話把非生命變成生命,啟蒙則把生命變成非生命。”
這句話很晦澀,我翻譯一下。
神話,意味著這個世界是有神性的,當然,作為其對立面也預設了有神魔或鬼怪的存在。所以,神話對應的是一個鬼神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孫悟空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蛇可以變成仙女,一棵樹也有生命。
這個世界,正是“把非生命變成生命”,其極端的說法就是“萬物有靈”。
從人類誕生之初,一直到“現代性”這尊大神出現之前,在極為漫長的歷史時間里,人類都是生活在這樣一個被造魅的世界。對這樣一個世界,人是有敬畏感的,無論是敬畏風雨雷電、上帝或天神,巫師、牧師或儒生所掌握的知識,還是老人、權威,以及法律、道德和人的生命。
在20世紀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在中國的農村和城市,都還有這樣一個世界的殘留物。拋開其他因素,這也是當時的啟蒙能夠進行的社會土壤,但同樣也是它半途而廢的一個原因。
但“現代性”出現后,慢慢地把鬼神給驅散了。這根源于現代社會和傳統(tǒng)社會在社會控制上的技術差異:傳統(tǒng)靠造魅,通過精神誘導來進行社會整合,而現代社會靠科技、理性的各種控制手段。它傾向于“客觀化”,不惜走火入魔,把很多東西都變成好像可以認知、控制的“物”,而且還要用各種數值來表示。這就“把生命變成了非生命”。
人本主義哲學家、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弗洛姆在進行社會病理學分析時,說一個人,哪怕是沒法用金錢衡量其生命價值的人,都可以用“值一百萬美元”來衡量它。這也是現代社會經常出的老千:總要把一種范疇偷換成另一種范疇。比如把一個人的生命價值用“多少多少身家”來衡量,如果錢很多,當然走上了人生巔峰;但如果破產了,這個人在邏輯上似乎可以自殺了。所謂的學術研究也是如此,比如“心理學研究”就被偷換成生物學研究,用基因來解釋人的心理和行為。
這已不只是祛魅了,而是涉及人的自我對世界體驗的重新設計,以及自我和世界關系的重新調整。把生命變成非生命,生命就不可能有神圣性和道德性可言。它們只是可以用數字表示的抽象的東西,能夠被納入一個社會的利益鏈里進行計算。
他律不再
就此而言,不要說出現基因編輯嬰兒之類的事不奇怪,各種突破道德和人倫底線的惡性事件的出現,似乎也有它的社會邏輯。
有敬畏感,意味著人還渴望在精神上有所提升,那么啟蒙就不成問題;沒有敬畏感,人的精神指向恰恰是平行或向下的,他想滿足的不過是功利心和低級欲望而已,它們只會讓一個人傾向于突破底線。
“啟蒙”這兩個字,預設了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好像A要教育B。但為什么在過去,B可以讓A教育,現在卻不行了呢?
這就涉及假自我中心主義的一個本質:一個人要放大他的假自我,他的假自我是自高自大的,世界只是滿足其胃口的資源,不會預設精神上的提升。并且,最重要的是,他并沒有預設一個價值基準線,傾向于否認有一個價值的等級和對錯的分野。一個人的假自我似乎就是判斷價值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他的欲望,以及他想要獲取的心理優(yōu)勢。
列舉各種失去敬畏心的社會現象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從貪污腐敗到作奸犯科,從突破道德底線到錘殺父母,從在社交媒體上的輕佻到對生命的冷漠,從大言不慚到自我感覺良好,其本質已不僅僅是社會現象,而是人和世界之間已有一種新的關系模式了。
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在文明的源頭,都預設了一種價值的差等。
“禮不下庶人”,意味著對貴族和老百姓的要求還是不一樣的,對有知識、有身份的人,在價值上的要求更高。這里并沒有平等主義的設置,而是在社會中確立了一種價值的等級,要處于價值序列高端的一部分人來引領整個社會。至于這種價值等級,會推導成各種身份的不平等,維護一個具有剝奪性的社會結構,是另一回事。